懷念時刻

“分生所與我” by C.C. Wang

摘錄自 中研院分生所三十周年慶紀念文刊 2016.11

一九八零年初，為了回臺灣探視老母，與那時在陽明醫學院的武光東教授取得了聯絡。他是我的多年知己，邀我去陽明訪問。那時陽明有很多甫自海外歸來的優秀年青科技人材，他們打破了傳統陋習，朝氣蓬勃，致力研究，合作無間，替臺灣的大學帶來了新的氣象。我與他們相處得非常融恰。又因為羅銅壁與王光燦先生是我過去的老師，我也常去臺大生化所訪問。自此回臺灣的次數就大大的增加了。到了一九八八年，我決定 從加州大學離休一年，參加了中研院的生醫所籌備處。在那裡，我從海外聘請了三位研究人員，成立了一個寄生蟲研究室。那一年工作得非常愉快，又結識了許多隔壁分生室的年輕研究員，覺得他們跟陽明的那一夥很相似。很快的就跟他們變成了朋友。

回到美國以後的第二年，開始考慮出任分生室主任的可能。那時中研院的院長吳大猷先生的公子也住在灣區，與我是多年老友。吳先生在一九九一年的春天來灣區探望兒孫的時候，我也去他們家拜見吳先生。記得那天進門的時候，看到吳先生與孫兒坐在鋼琴的前面彈琴。他與我的一番和藹坦誠的談話，給了我很深的印像。

那年九月，我來分生室走馬上任，很快 的與室內的同仁們打成了一片。那時中研院的經費只有今天的四分之一。可是每一位研究人員都全心全意的致力於基礎研究。由於前任的幾位主任建立起來的良好風氣，同仁之間沒有派系和鄉愿的問題，大家真誠相處，實在是一個非常理想的研究環境。尤其有一件令人沒有預料到的好條件，所有的研究員都住在同一棟宿舍裡，距離實驗室只有一箭之遙。那時大多數的女研究員都在生兒育女的年齡。她們白天將孩子們送去托兒所，晚上在孩子們入睡以後，又回到實驗室中繼續工作。她們很多人的努力在三十年後，不僅讓自己成為舉世聞名的科學家，還替分生所掙來了一個“尊重女權”的美名呢！

我那時雖然沒有很多的行政經驗，可是比較直爽透明。記得每次開所務會議的時候，大家無所不談，完全沒有溝通的問題。每日工作十分愉快。我有時工作得比較晚，門房老徐就會把他的牛肉麵分一碗給我吃。味道鮮美無比。以後做夜工的時候，常常自己懷疑，是真的需要做的這麼晚呢？還是在等老徐的牛肉麵？

在我的任內，我也大力的網羅了幾位出色的年青研究人材，他們來了以後，轉眼已經廿餘年了，與其他的研究員一樣，他們在各自的領域中都有很好的成就。令人欣慰。另外兩件事我做得較為具體的，一是興建了第二棟大樓，以應付分生室的不斷成長。由於第一棟大樓建造得十分完善，我就建議那時負責的許常吉建築師，一切設計儘量仿效第一棟，節省了不少時間。又因為新的建築是在一個舊的河床上，我認為地基一定要打 得很深，牢牢的打進地底的岩石。可是許先生堅持只需要一個厚重的水泥基礎就夠了，這樣可以節省很多預算。這個爭議持續了很久，最後還是聽從了許先生的意見。大樓竣工了以後不久，果然略呈傾斜，灌了好多水泥到地下，才將它扳了回來。近年來它雖然看起來還算穩定，可是我每天都在馨香禱祝，南港千萬別來個大地震。這是我平生一直引為歉咎的一件事。

另外一件大事，是在我的任內，將分生室正式的改成了分子生物研究所。記得那天晚上在活動中心二樓開慶祝會。幾位前任主任，王倬，周汝吉，何潛等人都來了。大家都很高興。所裡準備了很多金門高梁，大家痛飲。我拿着一個小酒杯，盛着高梁挨桌敬酒。沒想到敬了不到一半，諮詢委員曹安邦跑來把我的小杯子搶走了，硬塞給我一個大杯子。我搶不過他，只好用大杯子繼續敬酒。會後酩酊大醉，搖搖愰愰的走回宿舍，居然沒有被人發現。

自從一九九四年我離開分生所，回到加州大學以後，晃眼已經廿二年了。這期間我與分生所一直保持著緊密的聯繫 。眼看著它不停的成長，研究水平蒸蒸日上，受到國際間學術界普遍的尊重，心中真是高興得不知說甚麼好。這些年來我也在分生所諮詢委員會中做了一些雜事，雖然貢獻不多，可是自覺與眾位委員們做了一件有價值的事，那就是鼓勵大家專注於卓越的基礎研究，不要被外界盛行的轉譯研究分散了注意力。台灣的基礎研究還在萌芽階段，如果不繼續支持它的發展，用殺雞取卵的方式，榨取它的成果，到頭來一定是兩敗俱傷。近來在台灣發生的一些不幸事件，就是這個錯誤導致的後果。我很高興看到分生所在這片混亂中巍然 不動，如一座燈塔，為台灣照亮了未來研究的方向。

近來我年事漸長，先是患了血癌，去年又摔斷了腿。每次這種壞消息傳到了分生所，大家都萬分關心。慰問信如雪片般飛來。很多老友特別來舊金山探望我，關切之情，勝於家人。今年二月原要來中研院開會的。跟大家說好了要選一天，好好的聚一聚。不料在啟程以前突然患了肺炎，全部行程被取消了，大家都很失望。幾天以後，我在家收到了一張手製的大卡片，裡面有無數位分生所好友的簽名。信封上有幾個大字；"分生所的大夥兒，給年輕有活力的王正中，好夥伴"。看了以後，老淚縱橫矣。有親人如此，不枉此生矣。

今年正逢分生所三十週年慶。我現在已經下定決心，要把自己養得壯壯的，到時回台灣來跟大家好好的慶祝一番。一則恭祝分生所百尺竿頭更進一步，不日成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研究所。另則與好友相聚，共話家常。人生之樂，莫此為最矣！

十一月見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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